發布時間:2025-09-14 來源:鴻圖華構網作者:世外高人888
今天(9月8日),是張愛玲逝世30周年的日子。長久以來,大家總認為張愛玲晚年在美國流離潦倒,創作力不複從前。但她晚年也從未停止寫作。張愛玲接受訪問曾說,“隻要我活著,就要不停地寫”,她確實是寫到最後一刻的。
近二十年來張愛玲的遺作被發掘、整理、出版、翻譯、研究,大部頭的作品都已付梓,晚期寫作的脈絡可謂日漸清晰。迄今尚未麵世的,有一冊跟隨了她多年的筆記本,加上一些零散手稿。學者黃心村把這部分寫作綜合起來,稱為張愛玲的晚期碎片書寫。
黃心村一直潛心於張愛玲研究,最近,她的著作《成為張愛玲》麵世,恰逢張愛玲逝世30周年。以此為契機,国产AV蜜桃网站邀請專欄作家一把青對黃心村進行了一次專訪,聊了聊手稿中的晚年張愛玲。
三年前,香港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係教授黃心村出版《緣起香港: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》。同年9月的“愛玲月”,我訪問了黃老師,她與港大中文學院教授林姵吟合辦的“張愛玲研究新方向”講座,也開啟了第一期。
緣起張愛玲,以及該講座係列的生生不息,三年間,我與黃老師有了不少的交往。有一次,她邀請讀書時代的老師、北大“燕園三劍客”之一的黃子平教授,談《對照記》與影像,他說起那張最著名的睥睨眾生旗袍相,“手上戴的雞血藤,現在淘寶都標張愛玲同款”。後來我去雲南旅遊,竟然真在街邊碰到,買著好玩,也給黃老師一個,她主持活動不動聲色戴著,一見我便孜孜展示。“孜孜是屬於張愛玲的暗號,”她說。
《成為張愛玲》
作者:黃心村
版本: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25年7月
去年冬天,與黃老師到赤柱,非為海鮮或美景,而是去軍人墳場,給她書中第二章的主角、張愛玲的港大曆史老師佛朗士(Norman France)獻花。她之所以特意約我在12月25日香港淪陷日前後,是因為這個佛朗士,就是《燼餘錄》中“国产AV蜜桃网站得知了曆史教授佛朗士被槍殺的消息”的佛朗士,也是《小團圓》中,給過盛九莉“800元獎學金”的安竹斯教授原型。這位英國學者,在二戰中入伍,又遭人射殺,卒於37歲,黃老師稱之為“研習曆史、教授曆史、卻被打上門來的現代史吞噬,唯一遺產就是張愛玲了”。漫山遍野的墓碑,她叫我留意逝者年齡,大多是二十來歲的小兵,佛朗士算是個中長者了。“你看去世時間,就差一點點,戰役都要結束了”,她歎息。
又說找找貝爾福(Stephen Balfour)吧。是她書的第四章、張愛玲自白“比較喜歡的外國女作家”斯黛拉·本森(Stella Benson,1892-1933)的亞洲行旅,日記中在香港認識的“唯一似乎有智力和精神儲備的人”。他是佛朗士的鄰居兼好友,在集中營死於空襲。上上下下一排排地尋覓,我說不然算了,黃老師堅持再看看,終於在一塊低矮的簡陋手寫石磚上見到他的姓名,幾人草草合葬在一起。簌簌風中,見她俯身放下花束,我總覺得這些“被現代史吞噬”的異鄉亡靈,在此地的百年寂寂,就是為了等待從曆史另一端走來的她,她的使命感、好奇心,她的慈悲與溫情。
我常常說黃老師虔誠得絕無僅有,又兼具內地、美國與香港生活背景,是“張愛玲天選之人”。她屢屢拒絕,強調萬萬不能以此自居,虔誠僅止於文字,而不是對張個人的迷戀。不過,黃老師總將9月30日稱作“愛玲生日”,每年的那次演講,排期不是陰曆就是陽曆,更熨帖地隻賀壽誕不辦忌辰。她也不認可那些晚年淒慘導致筆力衰退的論調,指上世紀70年代第三個寫作高峰被迫中斷,原因是“蟲患起來了,身體不好了”。將心比心地淡淡講來,“祖師奶奶”似遠還近,反倒像個她朝夕相處的知交,這固然不是迷戀,而是同為女性,隔著時空的會心與疼惜。
三年後,《緣起香港》推出簡體版《成為張愛玲》。題目引用自香港中文大學崔文東教授的同名書評,一語道出研究核心,即張愛玲的“史前史”,港大山道上的少女歲月,早年教育與閱讀經驗深埋的種子。與此同時,黃老師的案頭新作,則將目光轉向“成為張愛玲”後的晚期風格,從萬千碎片與殘章中,通過回歸檔案、調整焦距,遙望那個蟄居美國遁世離群,筆下卻仍“孜孜”在思在寫,鮮為人知又從未止息的張愛玲。
張式字體獨樹一幟,小而密地爬滿處處夾縫,塗抹修改又層層疊疊。故紙堆鉤沉,我說這未免也太傷眼,黃老師卻覺得“幸運極了”,或者借用張愛玲上世紀70年代致函莊信正的祝福,是“最好的運氣”。
此次內地首發黃心村新作《碎片書寫:析〈托夢〉》(見今日推送二條),原文刊於張氏生前緊密合作的台灣《皇冠》雜誌。她以1989年散文《草爐餅》為坐標,梳理手稿中未發表的遺作《托夢》,分析張愛玲的晚年寫作狀態,她對遣詞造句的分寸斟酌、對碎片記憶的打撈重構,和對家族女性的特殊興趣。又逢9月,逝世30周年紀念之際,見字如見人,這樣的身影新鮮而珍貴,且在黃老師的鏡頭下,生動清晰,又有神有情。
躍起的聽覺 記憶的碎片
一把青:大眾總有種誤區,指張愛玲後半生在美國流離潦倒,創作不複當年。您所考據的《托夢》和《草爐餅》手稿,一張紙正反麵書寫了三組內容,字跡充滿重複、塗抹、疊加、刪減,堪稱“碎片的碎片”,直觀地呈現了她晚年仍以極高的標準堅持寫作,也證明了早年自稱“寫作慢且吃力”所言非虛。您將書信定義為附文本(paratext),那如此形態的未完成“碎片”屬於什麽呢?
黃心村:1968年張愛玲接受殷允芃訪問說,“隻要我活著,就要不停地寫”,她確實是寫到最後一刻的。像是《對照記》,背後其實有大量稿子,我在加多利山宋先生(宋以朗,宋淇鄺文美之子,張愛玲遺產繼承人)家,見過謄抄後的一份初版,但最早是什麽形態?也可能是《愛憎表》似的碎片,馮睎乾當年整理《愛憎表》,就是給宋先生交予一摞紙片,由他負責重構,它們是不是個有機整體都很難認定。宋家的《對照記》也可能是張愛玲將碎片合成為初稿的版本,皇冠的最終版,與謄抄版又不一樣,從大綱、草稿、修改、謄抄到出版,中間究竟隔了多少層,沒有辦法完全確定。
這張1988年9月的洛杉磯湖景公寓(Lake View Mansion)通知單,反麵是空白,寫了《草爐餅》的片段草稿,有些文字內容重複了,甚至還沒有題目,最底又相反地寫著索要偵探小說雜誌的兩行英文備忘,偵探小說,那是她的喜好。正麵600字的《托夢》相對流暢,有完整性,是手稿中僅此一份的初稿。按照寫作習慣,她應該是寫完反麵的草稿,刺激到什麽記憶,想起“那個夢”,再見縫插針翻過來,以《托夢》填滿。
這張紙上的《草爐餅》和最終成篇很不一樣,與宋家的謄抄稿也有出入。紙上一些被塗抹的字眼,像“磁碗”在《愛憎表》中出現了,“母親從國外寄玩具來”進入了《對照記》。1991年8月,在給宋家的信中她提到,正在寫散文版《小團圓》,“仍舊用《愛憎表》的格局,剪裁較易”,這些手稿都是晚年突然被激活的碎片記憶,張愛玲不斷地重組剪裁,它們的來源是同一個地方。
手稿、碎片就是文本(text),最終刊登的文章,隻是文本遷徙曆史中的一個切片。比這兩份手稿更早的,還有張愛玲的筆記本,從66、67年直至80年代初,橫跨70年代開始的最後一個12年寫作高峰期,筆記本一共192頁,中英文都寫得更細、更密密麻麻,充滿大量省略符號,例如“因為所以”寫作數學裏的“∵∴”。內容有些是看書看報的摘抄筆記,也有日記式的段落,包括1967年,丈夫賴雅去世對她的打擊。後來她寓所蟲患開始,大部分東西都放入了儲藏櫃,隻有兩三個箱子隨身,筆記本不在身邊,碎片也就戛然而止了。
一把青:研究如此私密的檔案,會存在倫理問題嗎?“碎片”處在時間線的哪個階段、完整與否,又如何界定?宋淇在《草爐餅》按語中說,張愛玲“此前試寫多篇,都不愜意,草稿全部毀去”,會主動銷毀存稿,最後一本《對照記》,原名是“張愛玲麵麵觀”,她是否很早就有自覺的檔案意識了?
黃心村:當然是有倫理問題的,看筆記本的時候,我都嚇壞了。那是她最私密的東西,真的是寫給她自己看的。張愛玲是有檔案意識的,信件,她都有假象讀者,也知道這些東西將來會讓人看到。最後出版《對照記》,也是為了把照片保留下來。不過,比她更有檔案意識的是宋淇鄺文美夫婦,他們在這一點上無比的超前。鄺文美在美國新聞處工作,上班做檔案、下班還是做檔案,她會抄下張愛玲跟胡適的通信、會記錄每次跟張愛玲見麵說的話,好像有種天生對檔案的直覺式掌握和熱愛,如果沒有她,就沒有国产AV蜜桃网站看到的這些材料,也沒有《張愛玲私語錄》中風趣幽默“作為人的張愛玲”。
這份“碎片”的時間上可以確定是1988年,因為是寫在公寓通知書上,是從門底下塞進她的住處,並非郵寄,不存在久久不開信箱這個問題。關於文本的完整性,其實很難講,也不重要,你認為的不完整可能是完整。像1944年的《連環套》,張愛玲自己一直說“腰斬”,曆來也都認為是未完。但在小說末尾,發利斯遣媒婆去霓喜家說媒,霓喜人老珠黃,心裏有些東西還沒放下,當成跟她求婚,說“發利斯比我小呢!年紀上頭也不對”,但其實是向霓喜13歲的小女兒瑟梨塔求婚,情願等她長大,最後一句,“霓喜知道她是老了,她扶著沙發站起身來,僵硬的膝蓋骨克啦一響,她裏麵仿佛有點什麽東西,就這樣破碎了”——其實不就是結尾嗎?心裏麵的東西都碎了,還有什麽好寫下去呢?
《托夢》雖然是初稿,最後一句“也不過提了這麽一聲”,結束得卻非常幹脆,有它的完整和連貫性在,但這份手稿的最右邊又仍有字跡,我想之所以沒有像《草爐餅》一樣發表,也很可能是她認為沒寫完,在未來的版本中還有繼續敘述展開的可能性。
一把青:這兩篇文章篇幅皆短,《草爐餅》就算在其80年代以後的作品中,也不算特別顯眼,甚至作為發表在報紙副刊的文章,艱澀得普通讀者應該當下都很難即時進入,為什麽您會覺得它特別代表張愛玲晚期風格?
黃心村:《草爐餅》改了又改,如此耗費心血,發出來還是艱澀,還要再加上宋淇的文末按語和時隔3個月的《後記》補充,一層又一層,就是她不放心文本出去讀者能否懂,或者下意識地知道大家不懂。書信集中,宋淇作為市場“推手”,隔段時間就會鞭策她交作品,寫小說是個體力活,不是嗎?70歲上下,是真的進入晚年了,所以才會有80年代末的這些短篇,她很難再有精力延伸出去寫長篇了。
晚期的寫作風格,是洗了又洗,完全去掉了早年的華美和雍容,自廢武功式地把早年立的“人設”都打破了,把年輕時寫的都推翻了。雖然同期台灣“張愛玲潮”已然掀起,宋淇也不斷地提醒她台灣市場的重要性,但她已經是對當下的讀者能否進入,甚至有生之年會否出版都不再在乎了。例如《小團圓》,胡蘭成(1906-1981)在世時礙於他的“興風作浪”未出版,在他死後這些年,也沒有發表。具體怎麽寫,宋淇給她的建議,她也不聽人家說了。她純粹是為了寫,“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”,我想她認為她的讀者在未來,當時的反響已經不重要了。
《草爐餅》這篇短文從頭到尾都是聲音。從上世紀50年代到美國開始,她一直有長期眼疾,洗發水流入眼睛會流血,仰臥照日光浴燈也要“擦掉眼睛裏鑽進去的小蟲”。視力不行了,聽覺就起來了,變得特別特別敏銳。林式同在《有緣得識張愛玲》中說,她在家“沒事還把電視打開,而且聲量調得很高”,那是她需要白噪音(white noise)占領聽覺,否則太過活躍,會影響思路。《中國的日夜》《公寓生活記趣》等早期散文裏她寫了那麽多的叫賣聲,非常奇怪,“馬……草爐餅!”的“呼聲”卻在晚年才第一次浮現,是在那個年齡、景況和心境下,她感受到更多更陰晦、更看不到的聲音、顏色和形態。
《亂世書寫:張愛玲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及通俗文化》
作者: [美] 黃心村
譯者: 胡靜
版本:99讀書人|上海三聯書店 2010年12月
一把青:不同於《憶西風》《四十而不惑》等應邀或回應式的晚期散文,《草爐餅》是上世紀90年代後罕見的主動書寫,竟然寫這樣冷門的食物。張愛玲早期也寫了很多“城市之聲”,如夜營的喇叭、電車聲、口哨聲,為什麽她反而在文中說“周璿姚莉的流行歌隻是鄰家無線電的噪音”,這神秘的草爐餅叫賣聲才是“上海之音”?
黃心村:上世紀40年代她寫的是當下生活場景中的聲音,舞廳的音樂,“薔薇薔薇處處開”的歌聲。晚期她的生活環境非常簡單,她聽見的不一定是現實裏的聲音,還有記憶中、遙遠過往的聲音。由叫賣聲衍生到草爐餅“幹敷敷”的賣相,一定是不好吃的,還有《托夢》的第一句,“你外婆就是吃紅燒肉死的”,和《談吃與畫餅充饑》一樣,她筆下食物永遠是驚悚不堪的,跟美食一點關係也沒有。
關鍵不是食物,而是從“上海之音”的叫賣聲中浮現出來的人形,小販是個“蒼黑瘦脊中年以上男子”,與“甜潤悅耳”的歌喉太不相稱,黑黢黢的像鬼影,“當時隻覺得有點駭然”,卻在記憶中存留了四五十年。這個細節也反映了她對種族、膚色有著自始至終的著迷,這和我在《成為張愛玲》中提過的,在港大連續三年教授張愛玲曆史課的佛朗士有關,她在《燼餘錄》中說,這位老師“研究曆史很有獨到的見地……国产AV蜜桃网站從他那裏得到一點曆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”,作為連接大英帝國殖民史和戰後開啟的後殖民敘述的橋梁式人物,佛朗士啟發了她早早地反思殖民。
《草爐餅》由叫賣聲牽引出了姑姑說的話,回到與“代母”般的姑姑同住公寓高樓“聽市聲”的時光,《托夢》由紅燒肉寫到母親的飯桌,再跳至八九歲,偷聽母親與姑姑談論早逝女傭“閑閑地曼聲說話”。1992年,她在寫給宋鄺的信中寫,“中國人裏大概我是最不思鄉”。但是,張愛玲上世紀80年代與姑姑姑父恢複聯係後,我所看見的留存的信件都特別感人,美國地址郵箱變更,姑姑寫信沒有回應,還輾轉寫到香港宋淇那裏,叫他轉交。姑姑重新出現她的世界,對她是一種振奮,確實刺激了包括《對照記》的出版,對晚年張愛玲來說,血液的連接變得格外重要,她也許不會思念上海這塊土地,但她不能忘懷土地上這些親得不能再親的人,尤其是家族史中對她最重要的兩位女性。
家族史女性 寫作觀反思
一把青:您提到《托夢》裏,早年“用一種romantic的愛來愛著我母親”的張愛玲,經過了《小團圓》的劍拔弩張與不堪,自稱“在不相幹的地方像母親”的她,“在不相幹的地方似乎與母親達成了和解”。張似乎很喜歡用“不相幹”,早年《燼餘錄》也說沒有誌願寫曆史,“私下裏總希望他們多說些不相幹的話”,《托夢》所談論的“通靈”與家族中上吊自殺的女傭紫娟,是否也算“不相幹”?
黃心村:“不相幹”其實最相幹,是最重要、核心的人生部分。念古詩的父親,書架上的蕭伯納,古代文學與英美文學,給了張愛玲文字上的啟蒙,而且是她很好的讀者;母親給了視覺與聽覺上的啟蒙,教她畫畫、彈鋼琴,與姑姑“合謀”培訓她的交響樂修養。最後的手稿和書信裏,胡蘭成、賴雅、桑弧,這些男人都沒有他們的事了,男人真的不重要。看《對照記》對爸爸的講述,她也和解了,沒有《私語》中早年的怨懟了。
為什麽看到《托夢》的當下我特別驚心?開篇第一句“外婆是吃紅燒肉吃死的”,紅燒肉是可以吃死人的,她外公娶了丫鬟紫娟當小妾,紫娟27歲上吊死了,死了很多年以後還托夢給母親,還是在英國,在夢裏還是當年的樣子,太驚悚獵奇了,必須要用平淡無奇的語言寫出來。
27歲早逝的紫娟,竟然還有這麽一個人,在她寫作一輩子的80年代末突然冒出來。到晚年,張愛玲骨子裏的東西出來了,就是對家族史,尤其是家族女性的關注。如果她還有精力和體力打開來寫,甚至不用早年的筆力,哪怕是《小團圓》時期的寫法,都將是個不得了的故事,但沒有了,剩下這個骨骼一樣的故事,但在這個骨骼一樣的故事裏,層次已經很多了,完全不需要華麗的詞語修飾。
《小團圓》
張愛玲 著
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9年3月
一把青:張愛玲在美國生活40年,晚年骨子裏冒出的卻是家族史中一個又一個的女性。除了《同學少年都不賤》的後半部分和散文《一九八八——》,她似乎鮮少寫到美國。《一九八八——》中形容洛杉磯是“異鄉特有的枯淡”。《成為張愛玲》中提到,1977年她在寫給宋家的信中說,“地上又有紫色落花了,大樹梢頭偶然飄來一絲淡香,夏意很濃,每年夏天我都想起1939年剛到香港山上的時候”,您將其視為“1939年剛剛開始大學生涯的張愛玲和1977年幾度小團圓後依然堅守敘述源頭的華裔女作家的合聲”,她為什麽對寫美國沒興趣呢?給人一種完全不過當下生活的感覺?
黃心村:“紫色落花”是洛杉磯的藍花楹,我在洛杉磯住過幾年,當時覺得這個沙漠氣候的城市實在是醜,然而每年會有幾段時間特別美,比如藍花楹盛開的季節,藍花楹就是洛杉磯的櫻花。每年夏天,她都會以藍花楹為開端,重溫在香港的點點滴滴。張愛玲寫香港、寫上海,筆下的美國真的不多,這是非常遺憾的事情。我想她從根本上就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寫移民經驗的亞美(Asian American)作家,她好像對移民經驗沒興趣,一直覺得要回到家族記憶中去。
一寫再寫,因為寫不完。覺得寫完了,又冒出新東西,像上吊的紫娟、草爐餅“黑黢黢”的小販,又總是特別的觸目驚心。但是你看書信集,她其實對時事很關心,讀各種各樣的報紙,看電視,在洛杉磯的那幾年,對我很有大影響的幾個事件她都在follow(跟進),像是1992年的洛杉磯暴動、地震,1994年的辛普森殺妻案,更早期的筆記本裏也是這樣,世界上發生的大事她都有關注。
一把青:您寫到筆記本中,上世紀70年代中期,她寫下“直到一兩年前,意識到時間上必須跳來跳去”,還有中英文夾雜的一句,大意是“關於閃回:用得合適即成為最有力的武器,一如馬寬德(J.P.Marquand)有萬樂齊名、萬劍攢心之慨……即重複亦必須呈現不同的視野,不同的麵向,有追加的洞察”,為什麽會突然有意地開啟“跳來跳去”的實驗?
黃心村:寫《小團圓》的時候,她開始高度地自覺要“跳來跳去”“閃回重複”,隨後完稿且發表的短篇《浮花浪蕊》也是一樣,這讓當時的讀者怎麽看啊?中國現代漢語寫作的主流是現實主義,你怎麽可能跟現實不掛鉤呢?但是,這卻是她在洛杉磯一邊寫《紅樓夢魘》,一邊進行的非常係統性地對自己幾十年寫作的反思。
就像張愛玲說《紅樓夢》“超前”,不止超越了近代,《紅樓夢》放在国产AV蜜桃网站的時代也是超前的。她也許就是意識到寫作是為了未來,跟著自己的寫作走到上世紀70年代末,《紅樓夢》讀了一輩子,讀出了這一點,未來可以是無限的。
一把青:張愛玲曾坦言《半生緣》存在對馬寬德《普廉紳士》的借鑒,馬寬德似乎是斯黛拉·本森和蘇青以後,她難得點名嘉許的作家,並與之保持了私交?在如今的中國青年小說家抄襲與“異曲同工之妙”風波下,如何看待這樣的借鑒呢?
黃心村:當然不是抄襲,而是移植,她移植的不隻是馬寬德,而是novel of manners(生活方式小說)傳統。張愛玲在《憶胡適之》中說,“凡是好的社會小說家——社會小說後來淪為黑幕小說,也許應當照、譯為生活方式小說——能體會到各階層的口吻行事的微妙差別”,馬寬德曆來被認為是繼承了美國女作家伊迪絲·沃頓(Edith Wharton)的衣缽,寫的是19世紀末,在紐約上層社會的眾生態,是典型的middlebrow(中等趣味),馬寬德就依據這個脈絡一路下來的,斯黛拉·本森也是,簡·奧斯汀(Jane Austen)更是鼻祖。
《半生緣》在情節上,還有對金句中的金句“国产AV蜜桃网站回不去了”的借鑒,是因為她從來都對novel of manners體係的中等趣味青睞有加,例如影響她一生的毛姆(William Maugham),就是“帝國秩序下的中等趣味(imperial middlebrow)”代名詞。其中,她“比較喜歡”的本森反而是個特別不討喜的異類,帶有對於主流的懷疑、比較和諷刺角度,也許她在那個時代是個風雲人物,但如今的英語文學史上卻幾乎找不到她的痕跡了。
本森的兩本亞洲遊記,1925年的《小世界》和1928年的《世界中的世界》,是作為外來者匆匆地跑過來,想更靠近些,張愛玲則退得遠,保持距離不能離得太近。更巧合的是,遊記中的本森,一個人經過美洲大陸,經過日本到亞洲,上世紀50年代的張愛玲也是,經過日本抵達美國,同樣的路線不同的方向,雖然相隔二三十年,特別奇妙的是,她們還是可以在文字上相遇的。
落實到旅行書寫上,張愛玲1946年未完成的《異鄉記》可以看作遊記,書信集的第一篇,1955年寫坐船赴日本,也可以獨立成章,完整性是相對的,單獨地拿出來看,附文本其實也可看作文本。所謂“晚期與早期”,不是時間概念,《異鄉記》也可看作晚期書寫的開始,為什麽明知“大多數人不要看”也非寫不可?因為她認為這對她很重要,去溫州尋夫,感情的痛苦都沒有白經過,早期奢靡的外表都撕掉了,她知道是自己作家道路上的突破和升華,所以宋淇說她是“作家中的作家”。最後的幾年,她在她的公寓裏麵,都不出來,但跟外界的世界是有聯係的,通過電視的音像、通過記憶裏的聲音,這不是一個空間的概念,而是時間,張愛玲的晚年,“時間的無涯荒野”變得特別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