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新聞周刊記者:倪偉
發於2025.9.8總第1203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誌
幾年前,莫言與北京舒同文化藝術研究會會長王振相約旅行,兩人相識多年,因書法成為同道。他們計劃共同申請一個公眾號賬號,發布書法作品,與同好交流。有天晚上,王振提議莫言寫一篇“發刊詞”。次日一早,他去請莫言吃早餐,走進房門一看,遍地都是字紙。那是一首七言長歌行,洋洋灑灑114句,一夜寫就。
王振驚歎於老作家的文思和筆力。當時他還沒意識到,莫言正在探索一種新的寫作方式。2019年賬號開通後,以每周一期頻率更新,書法作品中的內容,是他們各自創作的詩詞,偶爾也有莫言寫的小文章。
以這種形式,莫言保持著創作習慣,隻是扔掉了電腦和鋼筆,換成毛筆。他幾乎不打草稿,直接用筆墨寫成。這是古代文人的寫作方式。
“詩詞、繁體字、字體、章法……一篇書法作品包括這麽多元素,對今天的人來說,一氣嗬成是非常困難的。”王振說。
對於已經鮮少發表新小說的莫言,這種新的寫作方式,在自娛之外,還有另外的探索意義和意圖。
莫言寫“小”
最近幾年,莫言出版了短篇小說集《晚熟的人》,又發表了劇本《鱷魚》,已經在全國巡演。在這些傳統文學體裁之外,他還在新媒體上首發了大量新作。數年之後,這些新作結集出版,從屏幕走入紙頁中。
今年8月,莫言與王振合著的新書《放寬心 吃茶去》上市。這本書精選自公眾號“兩塊磚墨訊”,包含文字、書法、攝影作品。新媒體時代的莫言,依然筆耕不輟,但越寫越短了。
他還寫了一批超短篇小說,已經攢了數十篇。超短篇故事是中國文學中的一脈傳統,比如他的山東老鄉蒲鬆齡就是超短篇高手。關於文章的長與短,莫言說,雖然長篇小說有不可代替的偉大之處,但短文的思想和藝術含量並不一定低於長篇,幾十個字可以讓人回味無窮,幾十萬字也可能毫無啟發。
“過去有人講仙鶴跟水鴨子,仙鶴腿那麽長,你給它截一段,它也不像樣。水鴨子腿那麽短,你給它續上一截,它也不會遊泳了。”莫言說。
莫言的短章時代,與碎片化閱讀時代迎麵相擁。公眾號裏發布的文章,無論是新作品還是舊文摘,一般都不超過千字,他寫往事,寫寓言,寫荒誕不經的傳說,最後落腳於一些尋常道理。他依然是那個講故事的人。
他自稱並非刻意求短,並非主動向碎片化妥協。他在新媒體中的寫作,本身就與過往的寫作出發點不同。這些詩詞與短文,不同於曾經嘔心瀝血、苦心經營的小說,是一些直抒性靈的遣懷之作。他曾對王振說,小說是工作,而詩詞是愛好。
“兩塊磚墨訊”本是書法交流平台,舞文弄墨、填詞作詩都為自娛自樂,沒想到吸引了一大批粉絲,最終還出了書。莫言以一種複歸古典的寫作方式,卻不期然呼應了時下的閱讀習慣。
用毛筆寫著寫著,莫言感受到,寫作方式的變化,帶來了一種隱秘的內心體驗。
“我用毛筆寫作以後才體會到,書寫工具確實會影響到作品的長度。”他深有感觸,“用毛筆寫,肯定不如用鋼筆快,當然更不如敲鍵盤快。由於書寫不是那麽方便,兩句話能說完的,絕不用三句話。所以篇幅會縮短,當然帶來的好處是語言可能比過去要精練。”通過一支毛筆,他接通了李白、杜甫和蘇軾寫作時的心靈電波。
用硬筆寫作時,莫言的書寫速度十分驚人,他用43天寫出了43萬字的《生死疲勞》。曾經的室友餘華“吐槽”,莫言很“卷”,聽聲音就知道他寫得飛快。而如今,他回歸到複古的書寫方式,慢了下來,接近古人心境。
常年相伴同遊之際,王振有另一番感受。他覺得莫言沉浸於筆墨紙硯,實際上是在完成從現代作家到古典文人的轉變。這種身體力行的生活方式,與毛筆寫作帶來的思考方式,或許也在為小說創作做準備。
“他可能會在未來的小說中創作文人的形象,而他以前作品的主角大多是農村人。”王振分析,“就像《紅樓夢》裏有那麽多詩詞,曹雪芹本人就是詩詞高手。莫言如果要寫文人,首先得按照古典文人的方式生活,這是一次非凡的轉變。”
2023年5月18日,“壯遊與長歌——莫言(左)/王振 兩塊磚墨訊特展”在上海龍美術館開幕。圖/中新
爆款製造
2019年和2021年,“兩塊磚墨訊”與“莫言”兩個公眾號賬號先後開通,已經達到幾乎篇篇“10萬+”的傳播力。新媒體的世界裏,莫言姍姍來遲,但迅速晉升大V,以至於作家中的頂流餘華也想來“蹭蹭”。2024年4月,餘華給莫言發來一個文檔,是一篇新寫的散文,他問莫言,能不能向他的公眾號投稿。
“我以為他投錯了。”莫言笑著回憶道,“他的稿子哪裏不都搶著發嗎?為什麽看中了我的公眾號?”次日,這篇《山穀微風》在“莫言”賬號首發,莫言配發了幾百字按語《妙哉此風》。
發布前,他聽從年輕人的建議,將聊天記錄截圖上的頭像,換成網友調侃他們的兩隻小狗的圖。此文大爆,“莫言和餘華的微信頭像”衝上微博熱搜第一。
在北京師範大學的校園裏,莫言經常被拿著《活著》的學生求簽名,他心領神會,年輕人又在玩梗了,遂大大方方地簽上“餘華”。
這個梗曾經被北師大拍進官方宣傳片裏,火上熱搜。這兩位當代文學界的代表性作家,曾經是北師大碩士班的同學兼室友,後來成為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的同事,如今又被綁定為流量居高不下的一對CP。兩人流量極高的那些互動視頻,很少有關文學,大多是互相調侃、挖苦取樂的段子。他們以幽默和自嘲功力,輕鬆地融入了年輕人的語境中。
在寫作慢下來的後半生,莫言在新媒體中再次獲得極高關注。在公眾號事業之外,他的短視頻賬號也成了爆款製造機,與馮鞏的一次互動獲讚近40萬次,一條在故鄉趕集的視頻更是獲讚200多萬次,網友調侃,“散文都出vlog版了”。
對於互聯網,莫言並非一開始就顯示出如此嫻熟的網感。微博剛興起時,他還遭遇過一場小小的風波。在2012年的一場活動中,有人問起“微博寫作”,莫言說,140字的限製會讓語言變得精練,但可能是過眼雲煙,網絡更新太快,幾天之後就不再會有人翻看了。
“劉震雲當場就反駁了我。”莫言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,“但我根本不是說微博不好,我僅僅是對作品能否流傳提出了一點疑問,到現在我還是這個看法。”他的發言被斷章取義為“微博沒什麽意義”,引來一陣嘲諷和批判。
從寫作的角度,莫言認為公眾號不同於微博。公眾號就像一份電子刊物,可以隨時翻閱、檢索,有更大的空間容納策劃、設計和個人風格。“国产AV蜜桃网站不是追求快,国产AV蜜桃网站在追求慢。”他說。
新媒體時代的莫言不常談論輝煌的過去,已成經典的作品、獲得諾獎的經曆、彪炳文壇的功績,他都極少提起。沉重的事,他不願多說。他一邊寄情山水、思古論今,一邊以輕鬆的語氣跟年輕人閑聊。公眾號“莫言”的簡介就是:我想跟年輕人聊聊天。
麵對年輕一代,他完全換了一個新身份,他不介意年輕人不去讀他的《生死疲勞》《豐乳肥臀》《紅高粱》和《蛙》,也不在乎他們是否把他當作諾獎作家,他更願意像一個沒有架子的老者,用年輕人喜歡的新語言和表情包,獲得他們的接受和喜愛。
2023年5月18日,莫言在“壯遊與長歌——莫言/王振 兩塊磚墨訊特展”上接受記者采訪。圖/中新
不怕大風吹,放心吃茶去
嚴肅文學作家不再嚴肅。莫言用幽默和頑皮解構了附在身上的沉重標簽,用段子和表情包重構了自己的形象。連舊作再版時的宣傳策略,也轉向幽默和有趣,而非對曆史與社會的深刻剖析——對生於21世紀的年輕人,這多少顯得苦大仇深了。
“確實有不少年輕人加入我的讀者隊伍裏來了,但我也從來不會說,你們去讀我的書,買我的書。”他很淡然,“我想讓大家了解,莫言跟他們生活中認識的人是完全一樣的,也許就是他們村裏的一個老大爺,也許就是他們單位的一個老職工,也許就是一個退伍老兵。”
然而,穿透段子和表情包的娛樂表象,莫言對年輕人的真實處境其實有切身的體察。在去年出版的散文精選集《不被大風吹倒》中,能看出他對當代青年處境的共情。這本書是舊文與新作的結集,多數篇目都有所指向,勉勵人們渡過難關。
同名文章《不被大風吹倒》,是2022年“五四”青年節時他與視頻網站合作的線上演講,他用兩段往事寬慰青年:“希望總是在失望甚至是絕望時產生的,並召喚著国产AV蜜桃网站重整旗鼓,奮勇前進。一個人可以被生活打敗,但是不能被它打倒。”他也不忘自謙地聲明:“我的故事是老生常談,不一定能讓你們感興趣。”
《不被大風吹倒》勉勵人們要堅韌,《放寬心 吃茶去》寬慰人們多放下。“這幾年,確實很多人經曆了一些困難,對自己的生活、周邊的環境有諸多不滿意。有人問:国产AV蜜桃网站還沒掙到今天的麵包錢,還怎麽放下?我的意思是說,對已經發生的不可改變的事物,就不要過分糾結了。国产AV蜜桃网站休整一下,喝喝茶,想別的辦法,是吧?”他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莫言很清醒,麵對年輕人,不要說教。問他對年輕人有什麽建議,他立刻回答:沒有建議。“我從來不以教師爺的態度來對待讀者,而且我也煩這樣的一種態度。”他覺得《放寬心 吃茶去》是一本放鬆之作,能給人們帶來的隻是輕鬆和休息,而不是學什麽道理。
“不能因為事事不如意,国产AV蜜桃网站全都躺下不幹了,是吧?”他說道,“當然像国产AV蜜桃网站這種所謂功成名就者,這樣說,會讓人覺得你站著說話不腰疼。如果給我一個小車,讓我送快遞,碰上大雨,怎麽辦呢?那就冒著雨送啊,實在送不了,再想辦法。我完全可以設身處地站在別人的立場來想這個問題。”
他寬慰遭遇困難的人們,要麵對現實,要知道某種社會狀態不是哪一個人造成的,所以沒有必要懲罰自己、批評自己。“在痛苦的時候,智商會降低的。冷靜下來,放寬心以後,你的智商才會恢複到原有的水平,甚至超水平發揮。”他說。
在天地之間書寫
更新公眾號的這幾年,莫言的生活方式發生了不小的變化。他去往很多國家旅行,一邊旅行,一邊書寫,常常稱這些旅行是為更新賬號“積累素材”。
旅行途中,莫言和王振隨身帶著筆墨紙硯,見縫插針,隨時下筆。
在埃及首都開羅,諾獎獲得者馬哈福茲生前常常造訪的咖啡館裏,莫言濡墨下筆,寫滿數張紙。馬哈福茲於1988年獲得諾獎,代表作“開羅三部曲”隨後譯入中國,莫言讀了以後,發現馬哈福茲也將故鄉當作自己文學上的“立足之地”。當時,莫言的文學故鄉高密東北鄉已經初具規模,馬哈福茲的成功堅定了他的信心。35年後,莫言終於進入前輩的故地,坐在他經常寫作的座位上。
2023年,在肯尼亞馬賽馬拉草原,莫言在一棵合歡樹下野餐。天高地迥,四野空曠,目之所及隻有這一棵樹,向導和司機在周邊巡視,提防可能從草叢中躥出的獅子。莫言靈感忽至,在野餐桌上攤開氈布和宣紙,一口氣寫了好幾首詩。王振感觸最深的,是他提筆寫下的第一句:與天地對話。
他在草原的河流中看到巨鱷,想起剛剛寫完的劇本《鱷魚》,於是“做罷鱷魚戲/再寫鱷魚詩”。他寫下短詩:“如朽木/如泥塑/如銅鑄/河灘上僵臥著我的鱷魚/金色的鱗片倒映水中/流暢的線條化為音符/鳥在諦聽。”麵對荒原之上的大象,他感受到一種無言的博大和鎮靜。“麵對巨獸/我心羞慚……仁慈寬厚/必多友聲/在陸為象/在海為鯨。”他寫道。
莫言不打草稿,不修改,據王振觀察,甚至不用專門構思。常常是王振提議,鋪開紙墨,遞上毛筆,莫言提筆成文,好像腦中早就儲存好了,但筆下又是當日的人事即景。這是經年高強度寫作鍛煉出的文字功力,而莫言對詩歌、曲詞、韻律又葆有終生的興趣。有時候王振見到莫言,發現他在溜溜達達,口中念念有詞,就知道他又在背長詩了。
“我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了,自然有鬆弛感,不可能再像年輕人那樣繃得那麽緊。”他說起晚年心境,“但是我也不想徹底躺平,我還是想寫東西,還有對藝術創作的強烈衝動。多出去走走,嚐試多種文體,這種願望還是很強烈的。”
這些詩詞短文並非僅僅是觸景生情的旅行遊記,莫言有時也借此明誌,抒發胸中塊壘。
那首一夜而就的長歌行,在敘述旅行經曆和“創刊”意圖之外,中間段落,莫言筆鋒突轉,自陳心跡:“冰天雪地鍛錚骨,百死不改中國心。豎子嘲我不愛國,吾愛國時句句火!高粱如熾血成河,一曲九兒淚滂沱。”這首長詩以《我愛國時句句火》為名發表於公眾號後,被文學期刊和媒體廣泛轉載,被視為莫言的一次重要創作。
在新書中,這首長詩被置於全書末篇,如壓艙之石,壓軸全書。與初版相比,莫言又增加了數十行,語氣更為豪放灑脫:“斜兒笑我不敢言,吾敢言時天驚破。三十三日嘔心血,二十萬言蒜薹歌。豐乳肥臀示大愛,生死疲勞演大悲……後生切莫欺我老,踏山割雲揮破刀。割來千尺七彩綢,裁成萬件狀元袍。”
依然是江河滔滔的莫言式語言,恍然回到他的創作高峰期。收斂已久的鋒芒偶然外露時,依舊寒光四射,攝人心魄。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2025年第33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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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編輯:張令旗】